作者简介:刘志发,男,年生,湖北大冶人。黄石、大冶两地作协会员。有少量作品发表在报刊。
遇见
一
秋日的某个午后,在小芳的带领下,我们一起开车去岗村摘桔子。
小芳是刚入作协的一名妹妹,患有眼疾,由于视力受限,只有一只眼睛看得见。每次写作时,不能盯长了,平时看书都是以听有声书为主。小芳妹妹平时和我走得较为亲近,她的命苦,同为女人,我可怜她。十年前,瞎子丈夫抛下芳子,一声不吭地走了,到现在杳无音信。没能给她留下半个孩子。当时发现丈夫失踪的时候,她大哭了一场。这些年就跟着年迈的父母一起生活,她现在一人打两份工,除了每天凌晨三、四点去学校食堂帮忙,另外,中途还要到快餐店帮人做饭,一直忙到中午才结束。每个月加在一起有两千多块钱进账。用她自己的话说,“趁着现在能动,多做点钱,以后年纪大了,做不动了,一来可以防老,二来父母有什么病痛,需要住院,能拿得出来。”她说得也在理。
我呢?我是因为我的女儿得了抑郁症,心中郁闷,需要靠写作来倾泻。就是借着这些机缘巧合,才有幸认识这帮老师们。为了便于联系,在创作中相互弥补自己的不足,共同提高,我把我家在空着的底层,给腾了出来,与大家做了小说创作室,这样,大家就可以不时来家里安心搞创作了,并深得大家的支持。因为是公用,大家一致商议,每月适当给我出点房租,水电另算。我本是心善之人,进来搞创作的老师们,大多生活不好过,有的自己年纪大了,还要照顾家里的病人,为了心中的那份文学梦,还能坚持这样,我深受感动。于是从每月的房租里,抽出一部分,不时给大家买来水果、点心,以补充下大家创作时所消耗的体力。
小芳每次下班回来,只要路过我的店面,就会用电动车,给我捎上半蛇皮口袋,学生吃剩的粥和馒头。她知道我家后院养了几只豚,需要食物。我帮忙拿进屋后,也不亏待她,顺手给她装了一些吃食。小芳说不要,叫我放着卖。我说都是自己做的,别客气,拿去尝尝新。她才收下。近期的一次创作交流中,小芳提议带我去岗村后面的石头山摘桔子,看守桔园的老人是她亲戚,亲戚带着他那病残的儿子,在园中养了一千来儿只下蛋的母鸡,母鸡平时觅食,就专啄树上的桔子吃。但更多是投喂饲料。深秋的桔子,经过严寒霜打,早已皱了皮,有的变软了,有的直接烂在了枝头上,有的挂在树上离地盈尺高。母鸡不用够着脖子,都能吃得着。
我说好,改天就去。去的时候,我记得程长发老师说过,他们的农家山庄就在岗村境内,他七十岁的岳父跟着他们一起生活,平时由他老婆英子照顾。老人年轻的时候,当过村支部书记,后来下海经商,做了几十年生意,就因为一次偶然突发的交通事故,让原本清醒的人撞坏了脑子。从此失去了记忆,一不留神,人就跑得没了踪影,管也管不住,这让英子母亲感觉没法照顾了。于是跟母亲商议,要把她爹带到农庄去,由她照看他,由她领着爹一起干农活,她有信心,爹爱跑脚的毛病一定会好的。和小芳妹妹商量过,我决定到那里时,顺便去看看程长发老师和他们的农庄,顺道提点礼物也看看英子她爹。当我和小芳一路驱车行驶到岗村水库时,我没有直接开上桔园,而是从岔路的另一端去往了程老师的农庄。
我们初到农庄时,屋外没有一个人,远处有的是被雾气遮住的山峰,一座两层的小洋楼矗立在上面的公路边,显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倒是山庄对面坡地上搭建的两个棚舍吸引了我。我和小芳越过水渠来到山脚下参观起来。尽管我今年五十多了,但对养殖业似乎有种天生的喜好。虽然我和爱人两年前养殖生猪失败了,欠下了不少债务,曾下决心再也不养猪了的。那次打击很大,虽然这样说,当看到别人养殖牲畜还是经不住内心的喜悦,非想去一探究竟,更别说是一个作协的姐妹养的了。我俩朝着山脚下圈起来的一片围栏走去,棚舍外活动着十多只,不同于本地的杂交豚。
我说,“他这地方围小了。”
小芳补充说,“应该围大点,让豚有足够的活动空间。”
大概是看出了用水不方便。
她说,“不知道他这吃的水从哪里来?”
我说,“是用桶提上来的,他这应该放个脚盆给豚游水的。”
在山脚不远处还围了另一个棚舍,里面同样关的是几只相同品种、行动迟缓的杂交豚。我和小芳沿原路折返回农庄。
小芳感慨道,“他们可把这地方找对了,这里空气又好。”
我说,“是的。”
“就是种菜的时候不知道下肥,你看,这地根本没么肥。”
“他们原来从没做过农业的,程老师把她带出来,就开始做生意了。”
“哦!这些地都是原先就有的吗?”
“这都是程老师来挖的。”我说。
今天程老师没在屋。我和小芳进屋的时候,英子一个人正在忙午饭。眼前的英子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罩衣,头上带着一顶鸭舌帽,但没能改变她瘦小的本质。见到我们到来,笑着说:
“黄姐,来啦!小芳,坐,正好一起吃中饭。”
小芳和英子前阵子在我家屋搞创作时,见过一面,因此,并不陌生。我俩在柴火灶旁,就着两只凳子坐下来。英子临时加了两道菜,一道苕粉肉,一人一个煎荷包蛋。我不由拿火钳帮英子往灶膛内递干柴,让她专心在一旁炒菜。
我问,“程老师呢?”
她说,“他去做木工活了。”
我说,“这多年,他木工活还没忘记?”
“简单的活是会的,前阵子人家叫他去,给两百四,我没让去……”
“那还蛮不错的,”我说,“我爷呢?”
“他在隔壁屋做篾货。”
“爷——”英子喊了一嗓子。一个七十岁模样,身体壮实,胡子邋遢,露出一副憨厚的笑容,一边走一边拿着扫帚低着头扫进了厨房,地扫得并不见干净,遗留了不少垃圾,就像三岁的孩子扫过的一样。我叫了一声“爷——”,爷抬起头来冲我笑,还不忘把扫帚靠在门上,用手提了提裤子,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他那不拘一格的神态,透出几分曾经当过老板的气质来,让我觉得英子他们所言不假。她爹早前是做过生意的。
小芳坐在灶膛边,静静地听我和英子讲话。
我说,“你应该弄个大脚盆,给上面的豚放一大盆水。”
“是嘛,”英子说,“那我晚些时候再去弄。”
我环顾着被旧家业塞得满满的厨房,问道:
“他这给你的家业,算钱没?”
“没,都是送我们用的。”她说。
小芳说,“那个开农庄的老板可能没做景气,再叫英子姐来的。”
“是的,”英子边煎荷包蛋边回答,“没人上来玩,叫我们每年给一千块钱,在这给他看着。”
我说,“一千块钱一年的房租,真不贵,这里水电又方便。”
小芳补充说,“那确实不贵。”
菜炒好了,一盘接着一盘端上桌,我们准备吃饭。
我说,“我爷怎么不来吃?”
英子说,“我刚才弄他吃了,别管他,你们吃吧!”
英子客气,怕我们不知道搛着吃,直接拿筷子往我们碗里,一人夹了一个荷包蛋。我过意不去,忙说:
“莫客气,要吃,我们自己会搛。你自己也赶快吃。”
我把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
“上面路边那栋房子有人住吗?”
此前程老师曾建议过我把女儿带到山上住来着,一来山上空气质量好,二来周围环境寂静,有助于放松身心,关键对恢复病情也有好处。
英子说,“主家给了陈平兄弟住,他们一家在外边打工,一年也难回一次,仅过年来看一回。他们还不晓得多相信陈兄弟呢!钥匙不管是谁都不交,就只交给他保管。”
“你说他们将来要是回来,会不会突然叫他走。”
“不晓得,他们暂时是不会回来的。”
小芳说,“那他平时吃什么?靠什么增加收入。”
英子说,“他的菜种得不知道多好呢!比我都会种,有时吃不完还拿下来给我们,我说,‘你自己留着吃啊,我们有菜。’他就是一只眼睛不好,人非常聪明,否则什么也不输给别人。村里给他申请了低保,每个月六百块钱,米吃完了,就给钱人家捎一袋上来。”
小芳听着英子这些话语,让她隐隐想起了某个人,就是十多年前失踪的丈夫陈平。难道此陈平是彼陈平,她怀着巨大的悲喜心情,问英子姐现在方不方便叫陈兄弟下来一坐?
“方便,我来打电话。”英子说。
我说,“现在是午饭时间,他能来吗?”
“放心,我叫他,他一会保准来。”
我们三人在厨房说着话,小芳远远地看见,有一个人抄近路正往这边赶来。
“会是他吗?如果是他,我还认识他吗?不知他的样子有没有变……”
小芳心里忐忑不已,她等不住了,并主动迎了上去。
“陈平,是你吗?”小芳喊道。
陈平猛地站住了,十年了,十年来还没有人喊过自己的学名,听声音,她到底是找来了。他不由打了个激灵,身子趔趄了下,不曾抬起头来看她。眼前的陈平大概五十来岁,个子不高,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听英子说过,他的情况也是和自己差不多,也是坏了一只眼睛,这会给镜片挡住,不易察觉而已。
“好啊,想不到你躲在这里。”
“小芳,你怎么来了?”
直到这时,他才抬起头来看清小芳。相较十年前,小芳老了,身子也比以前胖了,额上的皱纹增加了,白头发多了不少。
“亏你还记起我,我只当你早已死了呢!你想不到咱俩还有见面的这一天吧?”
小芳悲愤地说,“你当年走了,为什么还把我积攒了这么多年的血汗钱也拿走?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要不然你就跟警察说吧!”
看到小芳似乎拿手机要报警,我们感到一阵愕然,不清楚俩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他们此前根本不认识。小芳说这是她十年前的前夫陈平……天哪,当听到这一刻,我头都大了,想不到他们竟然在此处遇见,我到底是该祝福她呢,还是该鞭笞他?站在一旁的英子,倒显得比我冷静,想是他们经常相见的缘故,不相信陈兄弟是那样绝情的人吧!不用说,小芳接下来要说的话,我和英子早有所耳闻。陈兄弟当年卷走她的钱财了无踪迹,背上了被人唾骂的罪名。
我自然也加入到了小芳的行列,对陈兄弟横挑鼻子竖挑眼,百般指责起来,弄得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英子正站在一旁显得束手无措。
“你听我说,真不是你想的那样,等时间到了,我会告诉你的,好吗?”
“不行,为什么要等,你要是问心无愧,为什么现在不能说?”“我……”
二
十年前,小芳二十七岁,陈平四十岁,他们都在升平镇各自开着一家“盲人按摩”,尽管他俩没有完全致盲,但都不约而同地戴上墨镜,好像他俩事先商量过一样。他们这样做,一来出于礼貌,二来以免贻人口实。她,青春年少;他,风华正茂。俩人刚步入创业阶段,还来不及婚娶,当他们被媒人连线在一起时,都彼此留下了好感。他开始请她吃饭、逛街、看电影,陪她去看父母……她也不排斥,欣然接受。渐渐地,俩人感情加深,到了你侬我侬,谁也离不开谁的地步,如某日未见,就如隔三秋。这样甜蜜的日子过了有半年之久,他们终于在双方父母的见证下,结婚了。可是婚后没过多久,他却携着女方的钱款跑了。等女孩明白过来,她差不多要急疯了,接下来托人四处打听、找寻下落,始终杳无音信。而陈平这一走就是十年,十年来,她至今也没弄明白,当年他为什么如此决绝,狠心离自己而去。当时他们新婚不久,按理,俩人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一切看不出任何端倪来。
三
不久,来了两名办案警官,一名年纪较大的警官主要了解事情的原委,一名青年警官从旁协助做笔录。年纪较大的警官姓秦,大家都称他秦警官。秦警官开门见山说:
“是谁报的警?”
“是我。”小芳说。
“因为什么事?请你把事情经过讲一下,不要捏造,据实讲来。”秦警官说,“小林,记。”
于是,小芳把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秦警官说,“你是说他当时把你的钱给卷跑了,是吗?”
“是的。”
“多少钱?”
“差不多有五万。”
“不要差不多,说准确点。”
“我记得就是五万。”
“她说得对吗?”秦警官问道。
陈平点了点头。
“你当年不顾家庭、不顾你的妻子,把这笔钱拿去做了什么?你的动机又是什么?”
“我……”
“不要我我我的,男子汉大丈夫,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我……”
“你最好老实交代,啊?不然把你带回派出所,就不是像你我这样面对面地说了,痛快点。”
“他就是做贼心虚,做了还死不赖账,这么多年了,让我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小芳说。
“我死不赖账……呵呵……”陈平苦笑着哼了两声,继而瞳孔散大,一步一步紧逼向小芳,小芳被他吓得连连后退。
“你想干什么?”秦警官吼道。
那一刻,我也确实替小芳妹妹捏了一把汗,怕陈兄弟会伤害到她,好在秦警官及时制止了。
陈兄弟面对着秦警官的呵斥,根本无动于衷。他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目光呆滞地说:
“当年,你母亲做心脏手术,我来不及跟你说,私自取走了你存折里的五万块钱,医院赶,不曾想被小偷一路盯上了,小偷趁我熟睡之际,坐在我旁边,用刀片割破了我三角内裤里的口袋,取走了那里面的五万块钱。到头来,钱让小偷偷了,病还没看成。我不敢回去,怕你责备,那可是你辛苦开店攒下的,于是我交托一名同乡,医院的信带给你,而我则走上了漫长的打工之路。这些年,我先后挖过煤,当过建筑工人、厨师,做过销售,也送过快递……把每月挣的钱,除给自己留的生活费,其他的都寄给你们了。我这样做后,心里多少感到好受点,待我将五万块钱寄满后,心想,我的使命总算完成了,也厌倦了在外漂泊的日子,便回到了这里。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程长发老师和英子俩夫妇。然后,托他们的福,给我找了这一僻静的山野,从此,我的日常生活就以种菜、浇水、施肥,田间管理为主了。我还把吃不完的菜送给了四乡八邻中,那些贫穷的、富有的、疾病的、残疾的和山脚下的英子,并深得他们的口碑。前两年,村里负责人还专为此,给我申请了一个低保指标,我现在不但每月能领到六百块钱,手里头还有了一小笔存款。”
“想不到卡里的钱是你转给我的,我应该想得到才是,”小芳说,“你回来后,为什么不去找我?”
“对呀!”秦警官补充道。
“我没好意思去见你,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了此残生!”
“做人不要那么悲观,世间还有许多美好的事物,值得你去留恋的,比如你身边的这位。”秦警官劝慰道。
小芳害羞地把脸转到一边去。
“哦,对了,我想起了一件事,就是当年你怎么把她存折里的钱取出来的,难道你有她的密码?”秦警官问。
“是的,密码是她的生日。”
“哦——”秦警官说,“对了,你们后来都没有再婚吧?”
“没有。”俩人回答。
秦警官心里一阵窃喜,他有意促成这段姻缘。
“听我说,妹子。我能这么称呼你吧?!”小芳含泪点了点头。他接着说,“咱这弟兄,他当年的出发点是好的,你看,为了给你母亲治病,在来不及通知你的情况下,把你存折里的钱取出来,医院赶,虽然最后落入了小偷手中,但还是要为他的精神点赞不是。”小芳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听我一句,你们还是在一块过,两个人过总比一个人过,要强些,比如生病,在生活中遇到的一些繁琐事,旁边有人分担总是好的。”小芳的脸颊流出两行热泪来,挂在下巴颏上,发出一串低呜的哭声。
秦警官继而把身子转向陈平,说,“兄弟,你呀?你看你的媳妇哭得有多伤心,我不知说你什么好,你把一个女人一扔就是十年,换谁都不会原谅你,好在咱这妹子心地善良,愿意同你今后过下去。你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如果再发生,不光你不能原谅自己,我们也不会原谅你。”
“放心吧,秦警官,再也不会了。”陈平保证道。
“嗯,我想这样的事情,也的确不会再发生了。好好把握机会,有空跟你媳妇回去,好好看看你的岳父岳母吧!”秦警官说,“我们也该走了,小林,走。”
“老人家,我们走了!”秦警官朝堂屋里面做篾活的英子她爹喊了一声。
英子她爹跟着撵了出来,和英子、我、小芳、陈平一道,站在暮色中向两位警官挥手道别。
“慢点走。”
“祝你们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