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徐家汇附近,有一幢独立的小洋房,住在这里的主人却只有母女两人。母亲马璧君老太,六十多岁年纪:女儿王淑贞,在正德五金厂当厂医。因为她们是资本家的家属,十年动乱时期遭了不少罪,
现在落实政策了,老太却己恶病缠身,卧床不起。淑贞忙得走投无路,便委托街道服务站代为物色一个年龄大些的保姆。
这天,有个五十多岁的叫潘妈的农村妇女,经介绍到王家来试工。这个潘妈年龄五十开外,却手脚灵活,办事利索。几天功夫,就将家中大小杂事安排得井井有条,对病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就是对淑贞也关怀备至,几乎事事都不要她操半点心。淑贞感到松了一口气,就把她留了下来,口子一长,主仆间关系处得十分融洽。可是潘妈有个怪脾气,总是喜欢戴上一副太阳眼镜,她说是:我这把年纪了,不是自己得了眼病,怕见亮光,谁高兴戴这玩意呢?淑贞对此并无意见,认为这是人之常情,不放在心上。
谁知马老太的病却越来越重,她也觉出将不久于人世,但脾气却变得有点奇怪了:对女儿的关心,她总露出十分不安的神情,借故要她走开。这事使淑贞感到有点不解。这天黄昏,吃好晚饭,淑贞坐在娘的床头,看娘口益消瘦的面孔,忍不住淌下泪水。马老太吃力地睁开双眼,拉住她的手说:“孩子,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亲娘,可惜她现在不知在何处,叫我忏悔无门,我死了以后,你一定要找到你亲娘,要她宽恕我。”
淑贞这下吃惊不小,娘是病得糊涂了吧?三十年来相依为命,怎么不是亲娘呢?她问,“娘,你讲啥……"马老太不答,用于指着桌上一把剪刀,示意淑贞拿给她,淑贞看着她拿了剪刀,吃力地解开内衣,剪刀向胸部刺去。淑贞惊叫了一声,忙抓住娘的于,“娘,你千万使不得。”
马老太微微摇了摇头,从剪开的内衣暗袋里掏出一只小钥匙,叫淑贞掀开床垫被,抽去床角一块垫板,露山了一只暗抽屉。淑贞用钥匙开了锁,打开抽屉,只见里面有一精巧的红木小盒子,打开盒盖,眼前一亮,一个金光提亮的纯金小花篮呈现在眼前,花篮有乒乓球那般大小、用黄金,白银、钻石镶制而成,中间还有碧绿的翡翠花瓣,花篮拎手是用黄金制成的一条小金龙,在灯光下,闪烁发光但这花篮却缺了几只角和半个拎手,好像被人从右而斜切了一刀,所以只能算是半只金花篮。
淑贞把花篮交给了马老太。马老太又把它交给了女儿,用微弱的声音吃力地说:“孩子,这花篮是你父亲留下的,还有半只在你亲娘那里。你拿了花篮去找她吧,纸上有她的地址…”讲到这里,马老太又闭上眼晴,喘了口气。
淑贞双手按住娘的肩膀,悲痛地说:“娘,你就是亲娘。”马老太摇了摇头,勉强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她嘴巴还在说话,但已听不清楚,接着她张开眼睛看了一看,摇了一下头,就不再动了。她给女儿留下了半只金花篮和未能讲完的话,永远离开了淑贞。
这时窗外雷声隆隆,室内灯光忽明忽暗,更觉十分凄凉。淑贞伏在娘的尸体上放声痛哭。这时,一条黑影却正在窗门移动,透过玻璃向室内张望,“哐当”一声,不知踢翻了什么,黑影一个趔趄,头撞在窗玻璃上。淑贞惊恐地问:“谁?”却见那黑影从窗口一闪而过。她害怕了,大声呼唤,“潘妈,潘妈,快来啊!”
门被推开,潘妈浑身湿淋淋,鞋子上也沾了不少泥水,跌跌冲冲撞了进来。淑贞不禁产生了疑问,刚想开口询问,潘妈冲着床上的尸体,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老泪纵横地说,“大太太,我对不起你,不该等你闭了眼才来相认。你放心去吧,淑贞我会照顾好的,感谢你对淑贞的养育之恩。”说毕,将一条白色被单轻轻地盖在死者身上,淑贞被福妈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她葫芦卖的什么药。潘妈摘下了从未脱下过的眼镜,用慈爱的目光盯着淑贞说,“孩子,我就是你的亲娘呀!”
“什么,我的亲娘?”淑贞扑闪扑闪着大眼晴,朝后倒退了两步,上下打量着潘妈,却不由产生种种疑问,她自称是我的亲娘,为何娘在世时不认,娘刚刚断气她才亮山身份,从她浑身泥水来看,刚才就是她在窗外偷听,这又是为什么?
潘妈看着淑贞满脸疑惑的表情,眼珠转了一转,说,“淑贞呀,我们母女俩三十年从未见过一面,难怪你一下不能相信。大太太在世我不来认,是有难言的苦衷,往事不堪回首,娘受的苦可深啦,你听我从头说起…”接着潘妈向淑贞讲了一段她自己的辛酸经历。
一九四八年春节,兵荒马乱的浙江舟山,毫无节日气氛。在县城洪水弄一带,经常有一个衣着破旧,而且憔悴的十八、九岁的姑娘,拖着沉重的步伐,敲着小鼓、铜锣,鸣着凤阳花鼓,在沿街卖艺。她叫潘阿英,因父母双亡,只好靠从小学会的几只凤阳花鼓曲子,卖艺乞讨几个钱,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
这一天,阿英正在街头卖明,有个上海来的老板名叫王双龙,在饭店里吃饭,他看见店前街上围着一堆人,从那儿传来凄惨的花鼓调的声音,便走进人群一看,见一个年轻姑娘,跪在当街,用颤抖的声调明着,乞求人们的施舍。姑娘虽然衣衫破烂,蓬头垢面,却也生得端正秀气。王双龙觉得怪可怜的,就把姑娘领进饭店,先让她饱餐顿,再领她去买了一套衣袋,带到自己住的旅馆,让她洗个澡,换上新衣。阿英流落街头,饱受奚落凌辱之苦,今天这个人对她这样好,有点摸不透。这时王双龙却走出了房间,还叫她把门关上。她提着的心放了下来,觉得此人正派,心中不由产生了感激之情。
阿英本来生得很标致,等她换好衣服走出来时,王双龙眼睛一亮。站在他而前的是个十分漂亮的少女,她向双龙微微一笑,双龙细细询问阿英身世。阿英慢声细语地把白己的凄凉身世向双龙讲了一遍,那种羞答答的神态,更使双龙增添了几分怜爱心情,不禁脱门而出,“你在舟山无亲无眷,无依无靠,不如跟我去上海,随便做啥,总有你一碗吃的。”
阿英猛听这话,心见一惊,“他要我到上海去做啥?会不会……”
双龙见阿英犹豫,道她怕被拐卖到妓院受苦,就笑着说,“你放心,我是有家有室的人,开着一五金厂,不会给你亏吃。当然你愿不愿去,完全由你白己决定。”
阿英端详双龙,他三十左右的年纪,举止大方,像个有身价的人。她再寻思:想自己一个年轻站娘,这样抛头露面乞讨卖艺,也不是个结局,难得碰上这样的好心人,我就是去给他当丫头,也比现在强上百倍。想到这儿她两眼含泪,双膝脆下,说:“先生大恩大德,九泉之下的父母也会感激你的……”姑娘如此动情,倒使双龙措手不及,他连忙双手扶起阿英。于是双龙带了阿英,坐船回了上海。
谁知阿英长期过着挨饿受冻的门子,身体非常虚弱,一上船竟然发起高烧,卧在床上不能动弹,她原想在船上好好服侍双龙尽自己心意,现在反而是双龙在服侍她了,阿英非常过意不去,强撑着病体爬起来,为双龙端茶倒水。这样双龙和阿英在轮船上互相体贴、产生了感情。王双龙在阿英身上得到了精神寄托,他虽已经结婚多年,但太太马氏精明能干有余,温柔体贴不足,两人感情一般,至今未有一男半女,他早想讨个偏房来传宗接代,今天碰到阿英,觉得是意中人。阿英对双龙在难中相救,十分感激,她见双龙风度翩翩,举止不俗,心想:虽然他已经有了妻室,可是上海不少大老板有三妻四妾是不足为奇的,如果跟了他,有了孩子,后半生也有个依托。于是在轮船上,阿英就和双龙订下了终身。
到了上海,王双龙担心正妻马氏容纳不下阿英,就另外在马当路租了一间房子,安顿阿英。阿英也随遇而安,衣食不愁,王双龙还经常带她山去逛逛马路看看戏,解解闷,她从来没有过过这样舒适的题子,真使她心满意足。不久,阿英怀孕了,双龙那高兴就不用说了。阿英想,能给双龙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就完美无缺了。可是好景不长,不久,阿英的住处被马氏知道了,一天中午,马氏突然到马当路用小骄车把阿英接回王公馆,双龙回来后,马氏反而一股劲的责怪丈夫做事欠考虑,叫阿英一个人住在外面,别人还以为她是器小的醋缸子,何况阿英已有身孕,住在一起有个照顾,一席话讲得双龙哑口无言。阿英见大太太待自己不差,也真心实意处处尊重大太太,尽心服侍她。
后来,阿英生下一个女儿,取名淑贞,马太太高兴得合不上嘴,孩子的吃穿用全由她一个人操办,根本不让阿英插手,还用了一个奶妈来奶孩子。有时阿英听见孩子的哭声,马上跑过去想抱一抱孩子,亲一亲孩子,大太太却一把挡住:“奶孩子,有奶妈呢,你是少奶奶,不要失了白己身份。”阿英心顿时冷了,她这时才明白大太太要的是丈夫和孩子,自己已成为多余的人了。阿英为白己的后半世担忧……
讲到这里,潘妈身子微微发抖。淑贞拿了一件薄呢大衣给她披上急切地问,“那么,后来又怎么离开了呢?”
潘妈长叹一声:“唉,这正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降呀!”接着潘妈又讲了一段王家突发惨祸,阿英被逼出走的过程……
那是淑贞出生正好满一百天的时候,王双龙邀请了许多亲朋好友,在国际饭店包了一间餐厅,办了二、三十桌酒席,以示庆贺。正当大家猜拳行令,吃得兴高采烈的时候,地痞出身的警察局巡长陈阿二,借着酒疯公开调戏潘阿英。这个陈阿二是条地头蛇,贪财好色,几次向王双龙敲诈物索,没有得逞,今天他不请白来,为的是要出出王双龙洋相。王双龙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打了陈阿二两个耳光,陈阿二踢翻酒席,拔出枪,酒宴席上的气氛骤然紧张,幸亏许多朋友劝住了陈阿二。陈阿二瞪着眼,边走边骂,“姓王的,当心点,你的性命在我手里,等着吧!”
回到家里,阿英躲在房里暗暗哭泣,大太太把平时积在心头的怒气、竞一股脑儿发泄山来,她大吵大骂,不怪陈阿二的下流行径,反说阿英风骚。说王双龙不来个败家精,弄得家宅不安。
第二天,王双龙收到了陈阿二的一封恐吓信,说他如若不想吃官司,就得交出几万美金并把阿英送给他。王双龙看完后,气得一把将信撕碎。大太太见大事临头,竭力劝双龙把阿英送给阿二。王双龙冷笑一声,“他岂止要夺我所爱,还要我倾家荡产。我王双龙七尺男儿要是把老婆送给人家去受用,这脸算是丢尽了,上海滩我王双龙已无立足之地了。”双龙这并非气话,早在一年前就把其资金陆续抽掉,到香港去另谋出路,现在出了这样的事端,更加快速度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双龙把大太太和阿英都叫到房内,叮嘱了一番,他原来想带她们一起走,因为时局不稳,怕路上出危险,只得暂时分离。他怕陈阿二来找麻烦,要她们到乡下亲戚处暂避风头,这时,双龙拿出一具金花篮,这花篮装有机关可以一分两半,他分给妻妾两人各一半。希望她们和睦相处,等时局稍为安定,再到香港去找他。三人说不尽的离情别意,特别是潘阿英,觉得自己今后的命运更难预料,真是柔肠寸断。到了后半夜,双龙才悄悄出门上路。
哪知道这一别竞是永诀,陈阿二早已派了人监视双龙的行动,双龙一出门就遭到暗算。几天后,苏州河里漂起了王双龙的尸体。
噩耗传来,大太太和阿英悲痛万分,陈阿二亲自上门说:“阿英不乖乖到我家来,双龙就是她的榜样。”大太太对潘阿英恨之切骨,说是她这个扫帚星克死了丈夫,一家人弄得这样的凄凉,祸根都在她身上。
潘阿英连急带气病倒了,医院,医院小卧病时,解放大军早已直趋上海,最后已经隐隐地听得到解放军的炮声了,她想着家中的孩子,医院赶同家里,谁知家中已经人去楼空。大太太带了全部细软和淑贞躲到乡下去了。潘阿英急得六神无主,在家门等了三天三夜,毫无许讯,陈阿二来了带着色迷迷的眼光注视着她。阿英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她害怕再遭毒手,只得只身逃出上海,仍旧回到浙江乡下,想以后凭半只花篮再来相认白己的女儿。
讲到这里潘妈已经泣不成声。淑贞也是热泪盈眶,她带着埋怨的门吻,“那么分离了这么多年,为啥现在才来呀?”
潘妈清了清嗓子,告诉淑贞说:“解放后,也曾几次想来上海探望女儿,但又恐怕大太太不肯让她见面,一拖就是这么长时间,现在我和大太太都老了,过去的矛盾不会再存在吧,想想女儿也三十多岁了,所以才下了决心来上海相认。到了上海,才听说大太太病重在床,这时突然来认女,恐怕她精神上受不了,会加重病情,想来想去才投身保姆,想办法找淑贞单独谈,却一直未得其便。又怕大太太认出,我才诡称眼睛不好,戴上了一副墨镜。”
潘妈撩起衣衫,从贴身的门袋里拿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布包,揭开外面的布,里面还有一层粉红丝绸手帕紧紧包着,抖开手帕,里而露出了半只金花篮。潘妈把它交给淑贞说:“这就是你爹临走时给我的纪念品,我把它珍藏了三十年,”淑贞“啊”一声惊叹,还真有半只金花篮。淑贞毫不犹豫,拿出马老太临终时交给自己的那半只花篮,两个半只拼在一起,成了一只天衣无缝的完整金花篮,花篮上两条金龙接头交须,龙头贴着龙头,龙尾绕着龙尾,小巧玲珑,精工细雕。
这时淑贞再也抑制不住白己心中的感情,她一头扑进播妈的怀抱,动情地叫了声:“娘…”潘妈抚摸着淑贞的秀脸,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了舒心的微笑。可是谁也没有觉察出潘妈的眼神中透出一种不易捉摸的神色。
一个星期后,料理好马氏的丧事,淑贞家里又聚集了许多至爱亲朋。今天他们是来为马老太做“头七”的,同时也对淑贞母女相认表示祝贺之情。淑贞和潘妈忙里忙外,热情招待每一个客人。
时过中午,刚刚吃过中饭。忽然,“嘀铃…”的门铃声响个不停。潘妈正想山去开门,被淑贞一把按住,“妈,坐吧,我去”她跑山去拉开门一看,不禁愣住了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老年妇女,她衣衫褴褛,而容樵悴,年纪五十多岁,看得出是一个老年女乞丐。
淑贞心中有点不快。随手伸进口袋摸出些零钞,想打发她快走可老妇人并不接钱,两只眼睛上下不住打量着淑贞,最后看着她的面孔久久凝视。淑贞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也细细地打探了一下老年妇人,在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叫了一声:“老人家,给你钱,你快走吧。”
听淑贞一叫,老妇人身体一震,回过神来,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略带浙江口音说:“姑娘,我不是来讨钱的,是来找人的。请问这里是马璧君老太的家吗?我要见她。”
淑贞听说她是来找白己大娘的,心中不由怀疑,怎么她知道我大娘的名字,想必是她生前的明友,可从没有听见大娘说起过,不管怎么,来者总是客,叫她进来问问清楚再说。她一而点了点头说:“是的,你请进来吧!”
听淑贞这么一说,老妇人深深的一舒了口气:“总算给我找到了,老姐妹俩三十年不见而了,这下好了,让我们好好的唠唠三十年来的离别情。”
淑贞见老妇人一副高兴劲,不由得摇了摇头,叹了门气说:“老太太,你和我娘是啥关系呀?不巧得很,我娘几天前过世了。”
老妇人听见淑贞讲老太已经病故,犹如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来,一个踉跄,人向前直倒下来,手里包裹“啪”一声跌落到地上。淑贞连忙一把将她扶住,贝见老妇人脸色发灰,两眼发定,呆呆地立着不动,淑贞连忙不住声地唤叫:“老太太,你怎么了,有话慢慢讲。”一面把她扶进客厅,坐在沙发上。老妇人慢慢回过神来,不禁放声痛哭:“我的命好苦呀,”一面拉住淑贞不住地问,“孩子,那么你就是她女儿淑贞了。”
淑贞惊奇地望着老太,“你怎么知道我叫淑贞…”老妇人急不可待地连声催问,“快告诉我,你的生身母亲,大娘对你说过吗?淑贞越发觉得奇怪,这个老人是什么人呢?她给老妇人到了杯茶,一而肯定地点了点头说:“讲过的,我都清楚了,你究竞是她啥人呀?我怎么不认识你。”
老妇人又松了气,“这就好了,孩了呀,三十年啦,亲生母女从未见过一面,你怎么会认得呢,我就是你的亲生娘,我想得你好苦啊!”
说着眼睛里流出山了辛酸的泪。这下淑贞可真如坠入五里雾中,觉得糊涂了,这几天发生的事简直不可思议,刚死了一个娘,就认了一个娘,现在又得出一个娘来。淑贞定了定神,觉得这事真难办,两个老妇人都知道白己的陈年往事,看来只有她们面对面分辩了,于是她不露声色请那老妇人坐下,走进屋中把潘妈请出来。
潘妈正在一团喜气地和宾客应酬,不知女儿叫她出来何事,但看女儿脸上毫无表情,只好说:“淑贞什么事呀?”
淑贞指着那老女丐对潘妈说:“娘,你看,她也说是我的亲娘,这是怎么问事呀!”
潘妈听了立刻注视这老妇人,半响,发怒地说:“你是何人,来这儿捣乱?”
老年女乞丐听见淑贞叫潘妈为娘,抬起头来,双眼也定定的旷住播妈不放,她不可答潘妈的问话,却反问潘妈:“你是何人?”
潘妈把嘴一撇:“我是这儿的主人,是我女儿的亲娘,这关你啥事?”
不料潘妈的话刚说完,老年女乞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过后又掩而而哭,那些跟来看热闹的宾客正莫名其妙时,老年女乞丐却已开门了:“我潘龙英从小卖过艺、做过小、坐过牢、讨过饭,世界上大概再没有比我更苦的人了,可我这个潘龙英并不是双胞胎,怎能一下子又冒出一个来。告诉你,我只是找我的亲生女儿,三十年前大太太从我手里夺去了她,三十年后怎会又从哪见冒出来个不要脸的老东西来欺骗我的女儿。你也这把年纪了,没有儿女也不能干这缺德的事呀!”
淑贞皱着眉听着两人的对话,她感到老年女乞巧讲话有条有理,思路清楚,不像神经有毛病。她刚想开口,潘妈却用叽笑的口吻说,“你叫潘龙英?看来你假冒我时,连名字也搞不清楚,在座的年长亲友都知道我是王双龙的二夫人,王椒贞的亲娘潘阿英,我什么时候叫过龙英呢?”
这话一山门,那些王家的老亲戚,觉出这老年女乞丐露出破绽,纷纷用怀疑的日光看着她。老年女乞丐不但不惊慌,反而露山一点笑容说,“这位老太太,你连我的名字也未打听清楚就来认亲,未免太急了一些吧?不错,我原名是叫潘阿英,是双龙给我改名龙英的,可是大太太不准叫,只有双龙一个人在暗地里叫我龙英。所以大家只知道我叫阿英。可惜花篮遗失了,花篮上有我的名字。”
这样一说,在座的人又怔住了,都回过头来看潘妈。播妈脸上的肌肉稍为动了一下,但接着冷笑一声:“你真会编,可是这事没有凭证,能凭你空门说白话吗?”
淑贞打断了潘妈的话,对老年女乞丐说:“你既然和我爹王双龙关系密切,那么你是怎样认识他的,怎样到上海来的,又是怎样离开的,当着大家的而讲讲清楚。”
“好,我讲,我讲。”于是这个老年女乞丐用她颤料的声齐,抽抽泣泣地讲述了白己的身世,大家一听惊奇万分,老年女乞丐讲的身世竞和播妈讲的一模一样,连一些细节也讲得有板有眼这下淑贞为难了,她皱着旧在沉思:两个人讲的是如此相同,金花篮在潘妈手里,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证据,而老年女乞丐又如此伤心,也不象是行骗。可是金花篮明明贝有两条金龙,哪里有什么名字,她又为啥瞎讲呢?三十年为啥不来找,现在又讲不清楚,只是一个劲地讲:“我不能来。”
越问哭得越伤心。这里究竞有点啥蹊跷?淑贞脑子里闪过一个又一个的问号,还是无法解决。潘妈这时对淑贞讲:“孩子,现在社会上不少骗子,变着法儿骗人,当年陈阿二大闹酒席宴,王双龙怒打陈阿二,上海滩上一些头面人物都作为新闻传播,大家都知道:双龙从浙江舟山带来个姑娘叫潘阿英,这个老东西看来是旧上海滩上的女佣人,打听到我的身世,到这里来骗人。”
她转身对老妇人说:“你讲得再好也白搭,重要的是证据,你有证据吗?”
讲到证据,老妇人而色一变,声音变低了,像在自言自语地说:“证据?证据是有的。”
“是啥?”“半只金花篮。”
“拿出来让大家看看不就解决了吗?”潘妈一步紧逼一步地追问,老年女乞丐有点失神落魄,用极低的声许说:“花篮被我丢了。”
这时潘妈松了一口气,转身对淑贞说:“淑贞,你看这不清楚了,到头来一句空话。算了,我念你年纪这么大,穷极无聊,不送你去吃官司,快滚吧,”
淑贞看看老年女乞巧那神色并非是被戳穿西洋镜的惊怕,而是有难言之隐,肯定还有文章。于是摇了摇手说,“别急,要赶走还不便当,等弄清楚了是作骗一定送到公安局去,不能便宜她。”
她对老年女乞巧说,“你不是说金花篮丢了吗?请你把金花篮怎么丢的经过,讲给我们听听。”
老年女乞丐听了,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对淑贞说,“孩子,我对不起你,我要请你原谅,现在我也顾不得啥了,我都讲给你们听。”于是老年女乞丐讲了她回到浙江乡下以后的一段经历。
年初,潘阿英乘乱离开上海,可到浙江乡下以后,又生了一场重病,在贫病交迫,无依无靠,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经乡邻介绍,她又跟村里一个年近三十的渔民叫贾发奎的结了婚。不料这个贾发奎是个酗酒滥赌的流氓,他把阿英身上仅有的一些首饰弄光,还要拳脚相加,阿英吃尽了苦头。但不久这个小村也解放了,在土改的时候,这个偏僻的村子上找不出一户地主高农,排来排去,贝有潘阿英是闯过码头,见过世而的人物,她在上海是住过高楼大厦的老板娘。于是,她成了村上唯一的管制对象,外出要请假,回来要汇报。
运动来了,外面刮啥风,村上还会起啥浪,她总是成为批判的对象。在这种情况下,她找女儿的希望只能成为泡影,要和女儿相会只有在半夜睡梦里。就是这样,她还是把半只金花篮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把它藏得好好的,连贾发奎也瞒过了。她盼望着有朝一门能和女儿团聚,这金花篮是唯一的凭证呀!不久,“文革”风暴席卷到这个乡村,潘阿英被当作牛鬼蛇神批斗,挂牌游街,有时还牵连到她的丈夫贾发奎,这个流氓一下子变了脸,他恶狠狠地对阿英说,“我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算我倒霉,聘了你这破货,给你连累了十几年,现在我要和你划清界线。”
在一次造反派召开的批判会上,他大义灭亲,慷慨激昂的上台控诉揭发潘阿英的“卵行”,宜布和她划清界线,分居离婚。后来他参加了造反队,当上了小头头,还带了一批人来抄家,名为寻资本家臭小老婆罪证,结果一无所获,一怒之下,他们把她打得遍体鳞伤。此外贸发奎还有一一个不可告人的口的,就是他隐隐觉得潘阿英暗地里藏着一样值线的东西。潘阿英有次被批斗后可到家中,看看房中无人,拆下床板,在一只空心的百竹床脚里摸出了一个布包,打开一看东西还在,才松了门气。正当她想重新放可去的时候,一直在暗中监视她的贾发奎,象幽灵般地突然山现在她而前,他一手夺过金花篮,爆发山破毛竹似的一阵笑声,“我以为是啥东西,原来是这样一件宝贝。”
潘阿英拼命想夺回可来,苦苦哀求说:这是我去认亲生女儿的唯一凭证,求他看在夫妻份上还了她。贾发奎而孔一板:“你讲啥,你还留着这吸血鬼的证,你再不识相,送你去吃官司。”说罢扬长而去。从此潘阿英变了一个人,整日失魂落魄,精神恍惚,以后几年的几子也不知怎样过来的。
后来,贾发奎摇身一变,自认觉悟不高,又仍旧干捉鱼、种田的行当:他灰溜溜地回可到潘阿英身边,请求潘阿英的原谅。潘阿英的心完全冷了,她再也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她要他交出半只金花篮,要去寻找自己的女儿。贾发奎答应归还金花篮,他说花篮藏在一个可靠的秘密地方,去取来还她。这天晚上他摇了只小船,不知到啥地方去了。
第二天早上,人们却发现贾发奎的尸体浮在河里,旁边还有撞成碎片的小船残体。潘阿英听了觉得两眼发黑,她倒并不痛心贾发奎的死,她急的是金花篮没有着落,怎么办?但她想先去找女儿,因为还有大太太在,女儿不认识,她一定还认得,只要姐妹相认,也可以母女闭圆了。她吃尽千辛万苦,赶到上海,找到了王家,打算母女相认,合家和睦,哪知道,她找到了王家竟然会碰到大太太已死,女儿被人认去……老年女乞丐讲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这揪人心肺的悲惨遭遇也引起了一些软心肠女客人的同情之泪。王淑贞的鼻子也酸酸的。
老年女乞丐接着讲,“孩子,你娘没出总,改嫁了个坏男人,失去了金花篮,有话说不清。如果金花篮在,我能开启花篮,里面还有证据。”
淑贞眼睛一亮,“你讲,还有啥证据。”
老年女乞丐叹了口气,“花篮不在,也是白讲。里而有双龙和我的二枚图章,还有一张10万美元的存单。”
还没有等老太讲完,淑贞马上转身,登登登跑到自己房卫,拿着金花篮,双手递给老妇人说:“你快打开来给大家看看。老年女乞丐看见金花篮,好象贾宝玉找到了失去的通灵宝玉,顿时来了精神,她两眼发光,脸色发红,激动得用发抖的双手去接过花篮,一而不住声地说:“我的宝贝,你到哪里去兜了一圈又回来了,这下好了,女儿该认我了。”
她正想动手开启花篮,旁边的潘妈已经气得脸色发青,她一个箭步上去,按住花篮:“慢,能开花篮不能证明你就是淑贞的娘,双龙临走嘱咐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开花篮,现在既然你要开花篮,我也能开。”说着,手夺过花篮,当着大家的而,动作麻利地拨动了几下,花篮底“啪”一下弹了开来,她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花篮底部,再关上花篮,安心地递给老妇人:“你去开吧!”
老年女乞丐惊疑地望着播妈,再仔细的端详着金花篮,动作有些犹豫地把金花篮象“魔方“那样向左旋几下,再向右旋几下,然后再在龙头上一揿,嗨,花篮底又开了,她舒心地露出山了丝微笑,把花篮交给了淑贞:“孩子,你看一看花篮里的东西。”
这一下客厅里顿时哄了起来。两个老太各有千秋,倒底谁是淑贞的娘?淑贞一眼不眨,仔细观察两个老太的一举一动,见她们都能开启金花篮,心中暗暗吃惊,这个女人不简单,需要认真对付她仔细的检查了开启了的金花篮,原来花篮底部是一个可以脱下的金风套子,犹如一只微型的小洲杯,里芯还有一个象牙的底座。金风小外套里确实有一张香港汇半银行的存单,折得小巧整齐正好塞满了整个金属套。那只象牙底座却是一枚篆字阳文图在,刻着“王双龙”三字。老太讲的另一枚图在却找遍了花篮毫无影踪。潘妈早已忍耐不住,一步上前,一手指着老年女乞丐的鼻子,“你这个女人搞点啥鬼?我们好好一家人家,给你搞得七荤八素。现在你交山你潘龙英的图章来,我阿英马上去投案自首,交不出来对你不客气。”
老年女乞丐障目结舌,“双龙呀,你搞的响名堂,害得我有口难说。”
潘妈还是一步不松的紧逼上来。这时老妇人突然感到眼前金星乱迸,猛地双脚一软,两眼发黑,人向地上瘫了下去。在场的客人连忙七手八脚把她扶到三人沙发上。淑贞急着给她按摩胸部,施行人工呼吸,好一会儿,老年女乞巧才悠悠醒来,望着眼前的淑贞,一颗混浊的泪珠滴了下来,她轻轻地说,“孩子,娘恐怕不久人世了,我不怨你。我只求你两件事:每年清明在祭奠你爹和大娘的时候,不要忘了也给我一碗羹饭,总算养你一场,还有你要留心身边的狼外婆吃了你…”
老年女乞巧讲得如此悲惨动情,淑贞听了也眼圈发红,她怕自己失态,把老年女乞丐托给两个亲友照顾,转身向门己的房间走去。潘妈不放心,紧紧地跟着淑贞走去,一路走,一路不住的唠叨:“孩子,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如果死在这里,又要纠缠不清楚,快点把她赶出去算了。”
淑贞挥了挥手:“你让我清静一下再说。”潘妈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门气,也回到自己房里。
淑贞回到房卫,仔细地回忆今天一听情景。好奇怪,眼看着事情就要清楚,谁知平地再起风波。那老妇人悲悲切切感情真挚,寻女心切,又为啥图章讲得不对。潘妈呢?也言之凿凿,有证有据,可总好像还缺少点啥。一个急着要见大太太,一个怕见大太太又是为了啥?看来秘密还得从金花篮里找。她拿出金花篮再细细观察,确实再也找不出响名堂,两条金龙交须接尾,好像在快活地戏耍,又似要腾空飞起。
金龙呀金龙,你为啥不开口讲话,内中还有喻啥秘密?王淑贞关在白己房卫苦思廷想,翻来复去仔细观察这只金花篮的每一个细节。功大不负普心人,淑贞看呀看的,终于发现了一个可疑的地力,那只作为花篮底座的象牙图查,中间似乎有一条缝隙,象牙上下的纹路和颜色也有不同,会不会有人动过手脚,她便用劲把象牙拔了一下,突然连根拔了出来,制过来仔细一着,果然“潘龙英“三字赫然在口,淑贞眼睛一亮,啊呀我的亲娘,你受委屈了。
真相大白,王淑贞刻不容缓马上起身走到隔壁房间去找那个潘妈。这时,播妈正半躺在床上,脚骁二郎腿,吞云吐雾,美滋滋地在吸着香烟,想着心事。今天真险,她想不到一切正在按计划顺利进行的时候会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来,险些坏了大事,幸亏自己当机立断才化险为夷,更使她高兴的是还意外得到十万美金遗产。如果这个老年女乞丐今夜死了,那就万事大吉,说不定还可以到香港去享享后福。
原来这个女人叫杨金花,解放前在上海四马路做妓女,后来跟陈阿二做了小老婆,又是泰兴银楼店小开的情妇。所以对王双龙家卫发生的这段公案了解得清清楚楚,银楼店小开又把王双龙定制金花篮以及内中机关都向她讲得明明白白。解放后她又嫁了好几个男人,后来流落到浙江舟山,在一个小店里当营业员,靠能说会道的嘴巴和卖弄风骚的本事,门子混得还不错。后来,她搭上了贾发奎,得知他的老婆就是潘阿英,知道她身上还有半只金花篮,就主动的和他姘居了。
贾发奎半只金花篮到手后一直不肯松手。直到后来潘阿英追讨金花篮,两个人才暗中策划如何处理这只金花篮。原来他们准备卖给走私黄金的人,因为贝有半只花篮,走私的家伙不肯出大价钱,如果是一只完整的花篮,倒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可以价值几万。这才决定由杨金花冒充潘阿英,到上海去冒认女儿,设法搞到整只金花篮。那天贾发奎船翻人亡,杨金花喜滋滋的马上上路,她想可以独吞这笔横财了。到了上海正好碰上马老太病危死亡,使她的骗局出乎意料地顺利。
杨金花正在胡思乱想,魂游香港的时候,不提防门被突然打开,她吃了一惊,背上像装了弹簧,从床上跳了起来,手中半截香烟还来不及丢掉,看见淑贞严肃地站在而前,她尴尬地笑了一笑,淑贞两眼注视着她,沉静中带着威严说:“你还会抽烟,为啥不早讲,我好给你准备。”
“不,不,我是给这老东西气得有点胃气痛,偶而抽一支烟通通气的。”
杨金花慌忙解释。“好了,别再演戏了,你还是告诉我金花篮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王淑贞的态度突然变化,几句话犹如一颗重型炮弹击中了杨金花的要害。她正在措手不及还没有想出对策的时候,走进来两个姑娘,她们是王淑贞的同事,今天来做客的,她们告诉淑贞,下面的老年女乞丐,已经起来了,她说准备要走了,王淑贞连忙请这两位姑娘看住杨金花,准备送她到应该去的地方。说完,头也不回直奔客厅,去相认分离了三十年的亲生母亲。三十年风风雨雨,经历了多少磨难曲折,今天终于重见天门,母女相会,骨肉闭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