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1
老大原姓“陈”,单名一个“鹏”字,但自少年时代他成为东山镇的孩子王,朋友们都习惯称呼他“老大”。
从小学到高中,在学校念书的12年,老大都是名副其实的学渣。逃学、打架、在课堂偷看武侠小说是常事。
寒暑假还会偷了家里的钱,遍访县城附近大小寺庙,寻思着找师父学武功。
镇东头他家的小院里,时常传出中气十足的咆哮,镇上人便知道,那是老大那恨铁不成钢的老爹和自己儿子又干上了。
18岁,老大混到高中毕业,高考数学考了10分。
所有人都看到,老爹拿着烧火棍在后面追,老大在前面跑,父子俩跑过了镇上人家的菜园、鱼塘,从东山镇这一头跑到另一头,又沿着东山镇后山跑了一大圈。
最后,老爹丢下烧火棍,放言再不管他的事,老大的学生生涯就此结束。
从小浸淫在武侠小说,老大心中一直有个江湖梦,也是靠着这二手的“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侠义精神,老大身边团结了一群自诩好汉的兄弟们,虽然镇上人管他们叫“混混”。
行走江湖,得先填饱肚子,初入社会的老大,也为生计发愁。
好在老大脑子灵光,思想活络,不久他便为自己和小弟们找到了一个行当——倒卖粮食。
那时节,这行当属于不法商业行为,工商局和镇粮站联合执法,抓住了可是要罚款的。但老大喜欢的正是这种猫捉老鼠的刺激。
熙熙攘攘的集市,人头攒动,老大和他的兄弟们,双手插在裤兜里,晃悠着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仔细观察人们背上的竹制背篓。
如果背篓下沉,死死坠在老乡屁股上,背篓里必定是稻谷、小麦或者玉米。兄弟们一面留意工商局便衣对他们的堵截,一面赶在老乡走进粮站前截住他。
他们一左一右夹住老乡胳膊,模仿电影里的台词:“兄弟,跟我们走一趟。”引到僻静地,谈好价格,成交。
集市结束,收来的粮食装车,运往成都等地高价销售,赚来的钱喝酒吃肉,足够挥霍两三天,直到下一个集市到来。
十八九岁原是情窦已开、蠢蠢欲动的年纪,老大也不例外。
逢下雨天的集市,赶集的人不多,稀稀拉拉的,老大和他的兄弟们也正好闲着,他们坐在镇供销社的商店门口,目光跟着撑着各式小花伞的小镇姑娘们,消失在迷濛的雨雾中。
有时,老大看中某个姑娘,会派手下小弟去打听她的地址,然后约出来吃个饭,去镇电影院坐一坐,趁着影院里黑灯瞎火,捏捏姑娘的手。
看完电影后送姑娘回家,在她家小院的墙根下,一面说着玩笑话拖延时间,一面寻思着怎么在姑娘进院门前摸一下她的胸。
直到姑娘的老母亲拖着扫帚冲出来,冲他慌乱窜走的背影嚷:“挨千刀的,哪来的混混……”
一个接一个的集市,一个接一个的姑娘,一场接一场的电影,老母亲们或新或旧的扫帚,密密织就了老大的小镇青春。
然而这种无头苍蝇般到处乱窜的时光很快便结束了,20岁到来之时,老大遇到了自己的命定之人。
2
这一年的正月,春寒料峭,东山镇弥漫着鞭炮的火药味。老大买了电影票,双手插裤兜靠在影院门口的石狮,等着约会的姑娘光临。
命运弄人,姑娘临时被绊住,电影开场还没到,老大原本没耐心等下去,却神差鬼使地又多站了一会。就在这当儿,阿慧从影院门口、从老大的视野里经过了。
那年阿慧15岁,因身体原因休学在家,那天她去中药铺子给自己抓药。老大后来给女儿们描述初见阿慧的情形,是她长至腰际、茂盛且带着自然卷的头发吸引了他。
那头发蓬蓬勃勃一大把,有着野蛮的生命力,被扎成松松垮垮的发辫,随意铺陈在她细瘦的后背。
相形之下,显得那个巴掌大的瓜子脸越发地瘦小,带着一种苍白的半透明的光泽,像核桃仁内那层白润的薄膜。
老大早忘了看电影的事,就那一瞬间的照面,仿佛唤醒了他前世今生的所有记忆。
在混沌的青春里横冲直闯,那些见过的人、去过的地方,那些积攒下来的情感的、情绪的经验,仿佛都是为了烘托出这一刻,以便他猛地想起:呀,这不就是我要找的人吗?
追求阿慧,老大的方式简单粗暴,他直接拎着从供销社商店买的罐头、白糖,登门拜访,自呈心意。
“我们家阿慧还小。”阿慧父亲说。
“我可以等。”
“她身体不好。”
“慢慢会养好的。”
“你有正经事做么?”这句话击到了老大的痛处。
阿慧父亲再接再厉:“陈鹏,我知道你,镇上你的名声可不好,混混一个。我警告你,别打我姑娘的主意!”
老大连同他带的罐头被扔了出来。老大并不气馁,他摸摸脑壳,又摸摸下巴,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洗心革面,做一个好人。
老大告别了他的兄弟们和倒卖粮食的行当,在镇上租了一间铺面,做起了擀面店的生意。擀面是小本生意,三五斤白面,做成鲜面条,忙乎个半小时,所赚不过几块钱。
但自己做老板时间灵活啊。老大按部就班又密集地展开自己的追妻计划,在这计划里,他要俘获的不仅是阿慧的心,还有未来岳父的心。
从这个时候起,老大每天晚饭时间都准时出现在阿慧家院门口,带着自己新做的鲜面条和油盐酱醋各种调味品。
阿慧见他害臊,阿慧父亲见他碍眼,唯有阿慧母亲,本着待客之道,委婉地拒绝他的礼物。
但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人世间任何事都拗不过“真诚”二字。
从阿慧家拒绝鲜面,到“这面吃着还不错”,到阿慧父亲吃惯老大带来的老陈醋一天不吃就不爽泰,也就几个月时间。
从阿慧父亲见不得老大嬉皮笑脸的混混嘴脸,到阿慧母亲背地劝他“这孩子也不是那么差,慢慢再瞧瞧呗”,到老俩口最终的默许,老大用了五年时间。
这五年里,阿慧身体时好时坏,断断续续上着学。上晚自习的日子里,老大会掐着点赶到学校,送她回家。
乡下夜晚,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阿慧为避闲言碎语,握着手电筒急急走在前面,老大双手插裤兜,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阿慧安全走进自家院子,才转身离去。
这五年里,老大在阿慧家晃来晃去的频率实在太高,以至大家都习惯了他的存在。家里家外大小事务,请客、盖房子、阿慧父亲小生意遇到麻烦,凡需要有人搭把手的,老大一定在场。
这五年,镇上人慢慢都习惯了老大围绕着阿慧家转,凡看见他,必然打趣阿慧父亲:“哟,你女婿来了。”
阿慧父亲不接茬,假装没听见。他心里有自己的盘算,如果阿慧能考上大学,可不能让老大拖了后腿。所以,当阿慧高考失利,最高兴的便是老大了。
从这时起,阿慧决定把自己以后的人生交给老大了,她光明正大地去老大的擀面店,一块儿和面、做面,还在阁楼底下养着两头猪。阿慧父亲长吁短叹一个月,终于也认命了。
阿慧和老大结婚了,阿慧父亲给了小夫妻一万块钱,瞪着老大道:“别擀面了,没出息,找个别的出路吧。”
许多年后一次微醺之中,老大回顾自己的人生,才猛地发现从20岁到25岁,他对阿慧的追求,是他这辈子做的最有耐心、最有决心也最成功的一件事。
3
90年代,一万块钱不是一笔小数目,以此为本钱,老大和阿慧,在东山镇开了第一家副食批发部。
从县城或更远的地方进货回来,然后以零售加批发的方式,销售给临近各镇的居民。
那时节,城镇交通远没有现在发达。东山镇离县城虽然不到20公里,但坑坑洼洼、尘土飞扬、一到下雨人车俱陷的土路,将东山镇和县城隔成两个世界。
在这种相对隔绝的状态下,夫妻俩的副食批发部成了镇上的香饽饽,从早到晚,顾客络绎不绝。
每天向晚收工,简陋的木头抽屉里零的整的塞满了钱,蓬松松五颜六色折着角卷成卷,像刚出锅的爆米花,每晚这对年轻小夫妻最主要的消遣就是数钱、整理钱。
结婚时,阿慧母亲还担心女儿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起早贪黑连轴转的生意,大包小包给阿慧备了很多补药。但那些药放到长虫都没再动过,最后只能当垃圾给扔了。
阿慧的体弱是母胎带来,原也没有什么严重的病,经过婚后每天马不停蹄的劳作,反而增了食量、强健了筋骨,面庞那层可怜巴巴的苍白褪去,颧骨上弥漫着难得的红晕。
脸型还是瓜子脸,只不过从之前的葵花子变成了南瓜子。
94年盛夏的某个下午,阿慧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照例忙出忙进,发货、出货,直到太阳落山,围在店前的顾客终于都被送走了,阿慧才觉得下腹沉沉的。
她跟老大说要去厕所蹲一蹲,但这一蹲就没法站起来了。老大手忙脚乱推来自家送货的人力三轮货车,将圆滚滚的阿慧抱进车斗里。
医院离他们的批发部并不远,一支烟的功夫,老大已将阿慧抱上了产床。
医生将老大推出产房,老大挠着头皮,在过道里来回地走,心情半是兴奋半是期待。
兴奋是为人父,期待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但还没等老大把自己的心思理清,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便传出来了。是个女儿。
老大心里遗憾地叹了口气。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真正想要的其实是儿子。
倒不是他重男轻女,而是在他的江湖情结中,男人才天生是为闯荡江湖的,哪有女人成天在江湖里昏天黑地地乱窜。
老大也不是不明白,他看的那堆武侠小说中,总也出没着女人的身影,但是具体到自己女儿身上吧,他就膈应。
略一失落后,老大很快又想通了,虽然是个女儿,但自己可以将她当儿子一样养呀。从此,女儿的衣服、玩具、课外书,老大全都参照男童。
不仅如此,每次开车去乡下送货,他都会把女儿带上,让他见识东山镇外的世界,见识各种各样的人。
开车的当儿,他给副驾驶的女儿讲他看过的所有豪侠故事,讲江湖,讲“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这种岁月的荣光。
所以,在他认为自己做了所有能做的、已经尽了力的时候,在女儿五岁的那个冬日下午,他回家忽然发现阿慧给女儿头顶扎了两个翘天辫,他的世界就坍塌了。
他生气地要求女儿把辫子拆了,女儿不愿意,但看着老大阴沉的脸又不敢,委屈地哭起鼻子来。女儿一哭,阿慧就不乐意了,她再不是当年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女了。
她梗着脖子挡在女儿前面,质问老大哪个筋搭错了,一回来就把女儿惹哭。一面说一面往老大胸口撞,气势像极护犊子的小母狼。
生女儿时,为了月子里的方便,阿慧早把自己那一头茂盛蓬勃的长发给剪了,此后再也没有留过长发。短发的阿慧,脑壳显得愈发小巧,只比老大的拳头大一点。
而且阿慧虽然筋骨结实了,却因娇小身形,体重始终只在八九十斤徘徊,这个体量,只及老大的一半左右,每次争执,老大怒火攻心,感觉自己一掌就能把她拍扁。
但也正因有这种信心,每回阿慧一发怒,老大只能退让,担心自己一个小指头就把老婆给掀翻了。
见老公被自己堵得没话说,阿慧一高兴,又在女儿头顶扎了一根辫子。看着那三根扬眉吐气的朝天辫,老大憋得慌,有一种功败垂成的恼怒。
他气哼哼地带着狗出来,绕着自己的地盘转悠。这一转悠,他心里慢慢就又舒展了。
经过夫妻俩八九年的奋斗,他们批发部的阵容已由当初寒酸的夫妻小店,扩展到门面三间,仓库五间,运货用的三轮车、面包车、皮卡车四五辆,工人三个。
老大本人已经连续三年被工商局评为“东山镇先进个体户”,给他颁奖的正是当年他干倒卖粮食时的死对头。这些死对头还给了他很高的评价,说他是东山镇商业的希望。
老大蹲在仓库前的台阶上,慢慢地抽着一支烟,沉浸在冥想之中。
做好人的这些年里,因阿慧看得紧,老大跟以往那帮子狐朋狗友来往少了,但尽管这样,他心中的那个江湖却从未消失。
他的床头、马桶边都堆满了古代侠义小说,什么《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张口就来,头头是道。
一支烟抽完,被收束起来的江湖梦,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4
千禧年的这个春节,弥漫着新世纪的雀跃。这一年对于老大,意义也格外重大。
这一年年初,他被选为东山镇工商会的会长,他代表镇上全体生意人,在个体户大会、在小学、中学发表演讲。
他写好了演讲稿,改了又改,当着阿慧和女儿的面,用他蹩脚的川普朗诵,让母女俩给点建议,但稿子读完,他低头一瞅,阿慧和女儿早已笑得趴在了桌上。
老大带着他满是笑点和槽点的普通话辗转各个学校演讲,很快成了镇上红人,女儿攥着他的手给同学介绍:“这是我爸。”
这一年初夏的某一天,批发部生意忙,抽不开人手,老大自己开着面包车给邻镇客户送货。但在搬货的当儿,他不小心撞上了当地一个混混。
混混臊眉耷眼,想是昨晚牌桌上输了钱,眼看有了这从天而降的碰瓷机会,怎肯轻易放过。他缠着老大要医药费。
老大虽已久不在江湖,岂能这么就示弱了,但顾着一车子货物和送货的正事,他强压着火气和混混讲道理。
镇子上有一半商户都是老大的客户,了解老大为人,大家纷纷为他说话。这一来,混混恼羞成怒,抓起地上的板砖就砸向了老大。
局势骤转,在老大还在晕头转向时,混混被人制住,送往了派出所。
不到一个小时,消息便传到了东山镇商户的耳朵里,他们会长让人给打了,这还了得!
东山镇人立刻组织了两辆大卡车,车里站满了情绪激昂的群众。他们把邻镇派出所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定要讨个说法。
无非就是打架斗殴,民警本想罚点钱就放人,但见派出所整个被围了,群众们举着板砖气势汹汹,誓要替会长把那一板砖给打回来。
派出所不敢大意了,所长、副所长亲自出面安抚群众激愤,又让混混出来道歉。但混混死活不敢再出派出所,他请求民警把他关起来。
少年时代,打架流血的事,老大也没少干,他自个儿心里本不是太在意。
但看着那些为他而来的群众们,他额头裹着白纱布,躺在门板上,眼睛里慢慢地、热烈地升腾出一个词:江湖。
这一年的年末,老大高中时代的酒肉朋友王同学,再次从广东回来。
王同学脑子比老大灵光,考上了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南方发展,多年过去,据说已经身价上亿。
像以往许多年,同学归乡,老大总要宴请几番,老同学在一起小酌几杯,叙叙旧。
但在今年,千禧之年,时间迈入21世纪,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着创造和开拓。
老大胸中酝酿着的“我要去外面看看”的激昂,终于也喷薄而出,再也不是一个批发部,一妻一女能挡得住的了。
几杯酒下肚,推心置腹的伏笔后,老大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王同学本想婉拒的,天南地北跑了许多年的老油子,识人本领还是有一些的。有些人适合天高海阔地遨游,有些人却只能在方寸之地打滚,这是没办法的事。
但转念一想,学生时代吃了老大许多白食,拒绝的话说不出口。
又一杯酒下肚,王同学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老大愿意去他那,他随时欢迎。
5
自与阿慧结婚后,老大的宠老婆是东山镇出了名的,但他的宠有点特别,也有点虚荣,不是主动刷锅刷碗之类,而是不计价钱不计后果地给阿慧添置衣物。
每逢县城、省城有新时尚流行,老大一定会在第一时间买回来。不论外出进货有多忙,他都会抽空逛一逛当地的女装店,大包小包买一堆。
恰那些年,阿慧褪去少女的羞涩,多了少妇的风韵,外加原本底子就好,稍经修饰,那就是个大美人,年轻人背地里叫她“镇花”。
和爱给阿慧买衣服比,作为钢铁直男的老大毫不介意自己的装扮。从高中时代到婚后这许多年,每年冬天,他都穿着母亲在世时给他织的毛线背心过冬。
这一年的春天,老大便是穿着这件毛线背心南下广州的。
王同学专门派了司机到车站接老大。广州不比四川,一下车,老大只觉浑身燥热,他脱了夹克,露出褪色的毛线背心。
王同学亲自给老大接风,老大本想好好与他推敲一下此次南下的规划,无奈王同学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进来。一顿饭潦草结束。
饭后,司机开车带着老大在城里遛了一大圈。
做批发的这些年,老大的进货足迹遍布四川的大小城市,包括成都也去过无数回,他知道“大城市”是什么样子,他无心看什么城市风景,只想早早开始自己的江湖计划。
司机见他兴致不高,快速结束行程,接着带他去商场,西装、休闲装地置了好几身行头,最后把他送到一个五星级酒店的房间。
临走,老大叫住司机问什么时候能见王同学,司机只回了一句:“王总很忙。”
其后两个月,老大感觉自己被关在了金丝笼里。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平素他能见到的不外司机。只要他一句话,司机能带他去任何地方,任何消费都划在王同学账上。司机转达这是王总的意思,做事不急,要先熟悉这个城市。
每有适合老大参加的饭局或酒会,王同学也会派司机接老大前往,他的意思是“多看多学”。
在这些消费动辄数万的豪华酒店或会所,在金光灿灿的枝型吊灯的照耀下,所有人身着西装皮鞋,走路说话都必须夹着手脚和声音,擤鼻子、打喷嚏都要藏起来。
老大忍受着脚趾头在皮鞋的不自在,支棱着耳朵听别人说着上市、投资、股票,说高尔夫、游艇,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在那种云里雾里的混沌中,老大模糊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
如此这般两个月好吃好喝的款待,老大一面百无聊赖,一面也渐渐认清了事实,他和王同学在少年时代虽是铁哥们,但时过境迁,在人生沉浮中,他们已完全是两路人。
他知道王同学干的是大生意,是他蜗居东山镇的批发部比不上的,但另一方面,他从内心也实在瞧不上那些大腹便便、软塌塌的男人。
一面优雅地剔着牙齿,一面拿眼风去瞟女服务生的屁股,更别说成天困在西装皮鞋里了。这做派、这矫情劲,不是他理解的“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江湖。
于是时令刚进入初夏,老大便收拾自己的行李,带着母亲留给他的毛线背心,重又回到了东山镇。
但他家的批发部早已不在原来的地址。
老大不在家的这段时日,阿慧设法打通镇上一些关键环节,租下了位于镇子三岔口的供销社的底楼,整整八百平,彻头彻尾改造一番,兼做批发和超市的生意。
老大站在面目全非的供销社前,恍惚想起自己从前坐在这,在春日雨雾中看撑花伞的小镇姑娘的情景。但现在,阿慧将供销社的旧模样连同他的青春记忆,都送进了历史。
“这阿慧,越来越泼辣了。”老大不自觉地咕哝。
6
首战出师不利,并不代表老大的江湖梦就此消遁,只能说明王同学的路数不适合他而已。老大将目光从王同学的金融圈拉回来,切合自身和当地情况,更务实地考虑下一步的发展。
四川历来都是打工大省,每年春节前后,浩浩荡荡的务工人员从全国各地辗转回到东山镇,包括老大认识、结交的亲朋中,有一半都在外务工。
这些年人中,大多数从事的行当都和工程建设有关。有的是技术工,砌砖抹墙,有的是零工,扛沙扛泥听人使唤,
那些年头混得久一些的,会慢慢朝包工头发展。手底下招几个工人,从大包工头手上接活,一年挣个十来万。
小包工头的小打小闹,老大是看不上的。做批发部这些年,他和阿慧的家底已经相当不错了,如果奔着这一年十来万去,还不如在家送货呢。
正当老大琢磨着怎么干票大的时,有朋友递话给他,说罗家湾最大的包工头——人称“老罗”——回家探亲了,有意与他结识。
老大眼睛一亮,没问题。
当天下午,老罗的奔驰越野停在了批发部门口。
从亮锃锃的车里钻出来的小个子男人,身材精瘦,目光贼亮,明明是身价千万,却只朴素地穿着短袖、齐膝短裤和拖鞋,和老大的打扮毫无二致。
就那一刻,老大认定了老罗与自己是一路人。
此后老罗探亲的一个月,老大再没心思守在批发部了,他把生意整个地丢给了阿慧,成天与老罗凑一块喝酒吃肉,听他和他的兄弟们吹嘘自己在全国各地的人脉、资源和工程业绩。
几杯酒下肚,大家伙称兄道弟,许诺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差金兰结义了。
凌晨,老大恍恍惚惚又万分喜悦地回到家里,阿慧将他锁在门外,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他无处可去,只好在看门的狗子旁坐下来,望着夏日深夜的璀璨星空,心里热气腾腾,感觉干一番大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
不久以后,老罗突然前来找老大告别,说一个跟很久的工程大项目已经到手了,他必须前去安排相关事宜。
老大来了兴趣,立即问什么项目。老罗犹豫半天,最后才勉强说,本来没打算告诉老大,但大家既然是好兄弟,也无妨。
原来老罗和自己几个要好的伙伴搞到了某市一个政府扶持的项目,这个项目获利高,而且安全,不担心政府赖账。
但由于结账周期长,所以前期资金需要老罗和自己的生意伙伴筹措,这个筹措嘛,最后都是按比例分红的。
老罗看了一眼价值数万的腕表,摆摆手:“走了走了,来不及了。”
老大的心思却被撩起来了,忙抓住老罗,细细询问入股事宜。
老罗体恤地望着老大,说这个行业啊,水深得很,兄弟我必须劝你悠着点,我们哥几个都是老手了,每人万起,你嘛,如果真想干这票,50万吧。